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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彭小宁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游子吟》唐·孟郊
岁月的长河无声流淌,多少旧物被时光蒙上尘埃,被岁月打磨出沧桑容颜,却依旧静卧于心灵深处,包裹着生命最初的温暖。母亲的千层底布鞋,正是这样一份浸透光阴的温暖,述说着慈母的辛劳与深情。
记忆的胶片缓缓转动,一帧帧重现昏黄油灯下的画面:母亲盘坐于老炕桌旁,针线在指间如灵巧的游鱼穿梭不停,细微而坚韧的“嗤嗤”声,是寂静夏夜里最温存的摇篮曲。油灯光晕在土坯墙上摇曳,映着她俯身专注的身影。针尖在微光下划出细碎的金色弧线——灯火无言,却悄然烙刻下人世间最暖的永恒剪影。
麦子入仓,秋苗初定,母亲方能于繁忙农事的间隙里偷得片刻喘息。这个时节,为全家老小赶制过冬布鞋,便成了她心头沉甸甸的日程。
选一个晴空朗朗的日子,母亲翻箱倒柜,将我们姐弟穿破洗旧的衣裳细细裁开,再搜罗出平日积攒的、大小不一、颜色斑驳的碎布头。她眯起眼,指尖如抚琴般滑过每一片碎布。每一块布片上,都裹着一段泛黄的记忆。
袼褙是鞋子的筋骨,打袼褙自然是做鞋第一道工序。母亲筛好麸皮粉,和上玉米面调成浓稠浆糊。没有平整的木板,就卸下门板窗扇。浆糊涂抹均匀,碎布一片片、一层层如拼缀岁月残片般小心粘合上去。母亲斟酌着每一块布片的最佳位置,力求尽善尽美。那些不规则的布片,有的像天上飘忽的云朵,有的如地上奔跑的生灵,更多的则像极了父亲日日躬耕的阡陌田垄。
湿漉漉的袼褙被母亲捧到院中,追着日头辗转晾晒。她不时用手轻触,查看干透程度,神情专注得仿佛那是稀世珍宝。此刻,阳光与布片,正在母亲的手中酝酿着行走大地的力量。
袼褙有厚薄之分,用途也有区别:鞋底母亲贯用黑、蓝、灰等深色布料,层数厚实耐磨如磐石,鞋帮则选择颜色稍鲜亮些的三层布。父亲常年在外奔波,理应穿上体面硬挺的毛边鞋;祖母小脚居家,穿的则是柔软舒适的两层薄底鞋。千层底承载的步履各异,却都指向同一归宿,母亲掌心所守护的家的温暖。
经过两三天的炙烤,袼褙吸饱了阳光,变得干爽挺括。
接下来裁剪鞋底。母亲戴上老花镜,从针线筐里取出珍藏的鞋样,先仔细摁在袼褙上左右比划,眼神追随着纸样的轮廓,一圈一圈,屏息凝神。等最终确定好位置后,剪刀开始沿着边缘缓缓推进,“咔嚓、咔嚓……”不紧不慢,一片片承载着全家人步履的鞋底雏形诞生了。那剪刀裁开的不仅是袼褙,更是一段段即将展开的人生旅程。
纳鞋底,是做鞋子功夫的极致考验。母亲扯出长长的麻线,线头在唇齿间轻轻一抿,穿过细小的针眼。一手紧攥厚实的鞋底,另一只手用力将针扎下,此时,针尖与布袼搏斗着,母亲眉头微蹙,戴着顶针的手指死死抵住针尾,用力顶推。当针尖终于从另一面“突围”而出后,再拽紧麻线,勒出一道道紧密的凸痕。下一针,再下一针……细密整齐的针脚,如刚刚入仓的麦粒,又如大地的年轮,在鞋底上一行行、一列列延伸开来……每一针穿刺,都是爱在布层间的拉锯;每一道凸痕,都记录着母亲以生命之力穿透生活厚茧的痕迹。
年少时,我最渴望的莫过于能穿上母亲精心制作的“千层底”。那纯净的蓝布面、难得一见的黑色条绒面,再配上雪白厚实的鞋底,让人觉得很奢侈,也很满足。那时的一双新布鞋,带来的欢喜雀跃远胜今日几百元的皮鞋。双脚踩进去,如同踏着蓬松的云彩,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蕴藏在鞋底的温暖。
工作后,我开始追逐款式新潮的皮鞋、运动鞋,母亲的“千层底”悄悄躲藏在鞋柜的一角。偶尔瞥见,心头常会掠过一丝歉意,慌慌拂去尘埃,再小心珍藏。都市的坚硬路面,渐渐遗忘了泥土的柔软。然而鞋柜深处那蒙尘的旧物,却固执地提醒着我——不忘初心,不忘来时路。
今天,耄耋之年的母亲,眼眸早已蒙上了岁月的薄翳,那双曾灵巧飞舞的双手,也被时光日日鞭打,变得枯槁粗糙,青筋毕露。昔日里,一双双承载着太多梦想的“千层底”,也悄然退出了生活舞台,沉淀为心底最温软的回忆。
细细思量,这“千层底”所代表的,何尝不是一种生命的仪式?当物质丰裕到可随时购买,我们是否正在失去那份将情感一针一线纳入实物的专注与沉静?其实,那一双双浸透光阴的手工布鞋,早已超越了鞋子本身的意义,它是母亲以针线为笔、以岁月为墨,在我生命扉页上写下的最厚重情书,纳的是布,更是母亲爱的厚度与生命的年轮。
我深信,无论今天的我们走多远,母亲纳的鞋底所承载的温暖与坚韧,早已扎根于黄土,融入血脉,成为我们立足天地、丈量人生的坚强后盾。正如歌曲所唱:最爱穿的鞋是妈妈纳的千层底,站得稳,走得正,踏踏实实闯天下——纵使人生路途崎岖,只要脚下有这源自厚土与人心的温暖根基,便能走得沉稳,行得端正,在喧嚣尘世中踏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笃实大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