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穗玉米

2025-07-11 14:33:01 来源:城市经济导报

□ 文/张永春

做为一个农村出生的七零后,童年里最痛苦的记忆,莫过于忍饥挨饿。每次想起那段吃不饱饭的日子,首先在脑海浮现的,就是母亲偷玉米被我撞见时的情形。

我家在渭北平原白蟒塬上。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关中农村,很多地方已解决温饱问题,可我们村依旧很穷。由于地处旱塬上,庄稼没法灌溉,基本靠天吃饭。村里许多家庭还在温饱线以下挣扎,我家就是其中之一。我们姐弟五人,加上年迈的爷爷,一家全靠父母二人耕种几亩薄田生活。地里的收成,除了交完公粮,留够口粮,余下粮食全部卖掉,也仅够两个孩子上学。到了老三上学的年纪,老大就得辍学回家帮父母干活。即使这样,遇到收成不好的年月,吃饭依旧是个大问题。

印象中,母亲为了不让一家老小挨饿,想尽了一切办法。很少的一点细粮,一定要留给上了年纪牙口不好的爷爷。剩下的粗粮,要么掺进野菜煮成稀饭,要么改着花样做成各种面食,才能哄饱我们姐弟。但正在长身体的我们,稀饭根本挨不了多长时间,等不到吃下顿饭,肚子就饿得咕咕叫。尤其是看到有的同学吃着白面馍馍,那真是馋得直流口水,很想讨一口来吃。但这种念头也仅仅只能在心里闪一下,要是让母亲知道我们哪个有这种想法,少不了挨一顿骂,打一顿也是非常可能的。从小母亲就教育我们做人要有骨气,人穷志不能短。想得到什么,就要通过自己努力去争取,不能乞讨,更不能偷抢,特别不能因为贪嘴做出有失尊严的事。

但令我万万没想到,首先破坏这一家规的,居然是母亲自己。

那天放学回家,未见到母亲,翻遍厨房也没找到什么吃的,才想起母亲先一天说过,塬下邻村那片玉米地里有很嫩的灰灰菜,可以采些回家凉拌着吃。母亲一定是去了那里。我急忙赶过去,远远地果然望见了母亲,她正弯着腰割路边的野草。我想偷偷走过去吓唬一下母亲,就悄悄钻到旁边玉米地里。等我慢慢靠近时才发现,她正在割爬地龙,那是羊喜欢吃的一种青草。旁边放着一大一小两个竹笼,小的那个已盛满灰灰菜,大的那个装着多半筐青草。

母亲弯腰把割下来的一大堆爬地龙压实了塞进大竹笼,然后直起身子,抬手拢了拢额前头发,接着用袖子擦去额头汗水。当我以为她要挎起竹笼准备回家时,她却盯着旁边地里的玉米发起愣来。邻村这片玉米,由于有井水灌溉,玉米棒子又长又壮实,现在正是玉米籽鲜嫩饱满的时候。隔了一会,母亲转头向周围看了看,然后走到一株玉米跟前,她犹豫了一下又折回来,弯腰提起草笼,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住。只见她放下草笼,又快步走到那片玉米地跟前,迅速掰下两穗玉米棒子,小跑几步返回,弯下腰慌忙将两个玉米棒子塞到草笼里,随即蹲下身用草把它们盖严实。母亲又转头看了看周围,确信没人看到她刚才的举动,才长吁了口气。

当母亲两条胳膊各挎一个竹笼低着头走近时,我才从玉米地里钻出来。母亲吓得一下子站住,她那张因长时间劳作晒得通红的脸有些泛白。看清楚是我,便责备道:“你啥时候来的?也不吭一声,吓死我了!”说话的同时,她不自觉地瞥了眼那装草的竹笼,脸却又红了起来。我没说话,只是挎过盛野菜的竹笼扭头就走。母亲低头跟在我后面,像极了以前做了错事后跟在她后面的我。

那天母亲把拿回家的两穗玉米煮了,分给爷爷和我们姐弟,她和父亲始终没吃一口。吃饭时,哥哥问玉米是哪里来的,我说是咱家地里长的,三姐说“就咱家那地?旱成那样,能长出豁豁牙(玉米因缺水只有部分颗粒长出来的样子)就不错了”。一直阴冷着脸抽烟的父亲,用旱烟锅狠狠在桌边磕了磕,随即训斥我们“有饭吃还堵不住你们的嘴”。正在一旁喝稀饭的母亲便把头弯得更低了。

后来听大姐说,那时家里最艰难,母亲为了不让其他孩子像大姐那样早早辍学,就尽量节衣缩食,但生活还是过得非常拮据,常常是刚吃完上顿,母亲就开始为下顿发愁。

自从撞见母亲偷别人家玉米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在内心深处对母亲是有怨言的。可随着年岁增长,我逐渐理解并越来越能体谅母亲当时的不易。母亲虽是农村妇女,但她很要强,如果不是被贫穷和饥饿逼得没了办法,如果不是为了儿女,她是绝对不会为了两穗玉米而做出有损自己尊严的事来。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天下母亲,为了儿女,可以舍弃一切,而不管自己要承受多大委屈。每每想到这里,那两穗玉米烙在我心灵深处的印迹,都会让我因那时对母亲的态度而陷入深深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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