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犁痕

2025-07-11 14:33:01 来源:城市经济导报

□ 文/彭小宁

老黄牛一声悠长深沉的“哞——”,如晨钟般穿透薄雾,惊破我的酣梦。这声裹着露珠的特殊问候,是它每日对父亲无言的敬意。

父亲起床后的咳嗽声总会在此时应和而起,仿佛是大地苏醒的第一缕气息,迎接东方天际间那抹被悄然浸染的赤霞。

后院的青石板被父亲的脚步,日复一日地磨出了包浆,每一步都沉得像夯进地里的木桩。此刻,父亲的咳嗽声、老牛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大门口那棵老槐树上,麻雀扑棱翅膀的簌簌声交织在一起,将东方的鱼肚白撕成缕缕金箔。父亲正往牛槽里倾倒新割的苜蓿,那双筋脉暴起的手背擦过槽沿,惊起一群嗡鸣的小飞虫。老黄牛垂下湿漉漉的眼皮,用鼻尖蹭过他掌心的老茧。我知道,那掌心印着父亲一生与土地纠缠的纹路。他一遍一遍抚过老牛的脊梁,眼波里流淌着无声的暖意:“老伙计,吃饱喝足喽!今天要开犁啦。”

麦收过后的这场透雨,正是犁地 的好 时机。与泥土耳鬓厮磨了一辈子的老父亲深谙大地的脾性,甚至连朝露暮霭间该翻动哪块田地都了然于心。“拾掇家伙!”父亲自言自语,钻进牛棚时,木犁上正落下几粒尘埃,他径直取下高悬的木犁、轭头绳,以及躲在角落里打磨得光可鉴人的犁铧,一切无需言语。

雨后的大地吐纳着泥土的醇厚气息,清新、温润、安详。麦茬在朝阳下闪烁,恍若无数金色光点跃动于湖面。饱食过后的老黄牛如奔赴沙场的壮士,箭步越过地头的灌溉渠,在缰绳的指引下“识时务”地驻于地畔。父亲套上犁铧,手心轻唾一口,牛鞭只是在半空无意地一扬——老牛便绷紧了肚下的皮绳,那油亮的轭头稳稳陷入脖颈。这无声的默契,父亲与老牛,已演练了无数个春秋。

“嘎吱——嘎吱——”犁铧在黄土地上划开一道道黝黑湿润的沟渠,如大地被翻开的书页,默默伸向远方。当日头爬过树梢时,我看见老牛的肚腹已沁出涔涔汗水,犁铧每前行一寸,都能翻出泥土挣脱大地束缚时的声声闷响。

锃亮的铧尖上,凝结着父亲对年馑的恐惧;犁沟深处,埋藏着庄户人对光阴的祈盼。泥土被深沉地、大块大块翻开,闪着白光的麦茬连同那些疯长的杂草,瞬间被覆盖,成为大地深处酝酿的养分。几个来回后,老牛喘着粗气,蹄印深陷,但步伐却依旧沉稳。父亲心疼地轻责:“老伙计,慢些走,庄稼活儿急不得,到地头咱歇歇……”

蹲在树荫下,我默默看着父亲扶犁的背影,突然发现他与老牛的轮廓在阳光下渐渐重合。那弓着的脊背多像牛轭头的弧度,迈出的每一步都与牛蹄落点分毫不差,连喘息的节奏都一样的韵律。

我始终惊异于这无声的交流。到了地头,父亲只轻轻一拽缰绳,老牛便如约停下。一屁股坐在地上,脱鞋倒去泥土,从腰间抽出那杆尺把长的烟锅——这是庄户人驱除劳乏的灵药。刚吸几口,父亲便匆忙起身,顾不上穿鞋就奔到老牛身边,用粗粝的手一遍一遍揉捏着老牛的脖颈与脊梁,口中喃喃:“辛苦你了,活路还得你来干呀。”——这絮语与抚慰,不知那沉默的伙伴是否懂得?

汗水悄无声息地沿着父亲如沟壑般的皱纹蜿蜒而下,浸透他粗布短褂的后背。阳光下,父亲和老牛正用汗水和喘息,一步一步丈量着脚下的土地,一口一口咀嚼着日子的份量。

父亲扶着木犁,如同那头无言的老牛,默默咽下一个个灼烫的日头,扛起生活深沉的托付。他以最坚实的脚步,在这小小空间里,将生命的意义刻入泥土——并非壮阔的誓言,而是用脊梁与铁铧,经年累月地在黄土地上刻下责任二字。

如今“铁牛”的轰鸣碾过田野时,我总想起那把挂在牛棚的木犁。犁铧上的锈迹早结成岁月的痂,却仍在雨夜里泛出一丝光亮,唤醒着我——那是父亲用一生在大地上书写诗行的秃笔,每一处犁痕里都埋着对季节的敬畏,对劳作的虔诚,对土地永不褪色的深情。

夕阳西下,当我在键盘上断断续续敲下这几行文字时,窗外的高楼正切割着晚霞,路人步履匆匆,车辆来回穿梭。但我分明看见,父亲扶着犁铧的身影在暮色里渐渐清晰。他与老牛丈量过的田地,早已化作我血脉里的经纬。那些在铧尖上流转的光阴,正以另一种方式,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生长出新的年轮——纵使时代更迭,唯有俯身耕耘,才能在光阴的土壤里,种出生命不灭的根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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