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丰供图
□文/孙虎林
惊蛰过后,乍暖还寒,平原上的风起了,风里带着土腥味儿。娘说,二三月里土生儿子呢,尘土能不多吗。白天明显变长了,放学后离天黑还有老大一截。于是,伙伴们三五成群,拎着小篮子冲进麦地挖荠菜。
这时节,燕子还没从南方飞来。街道并不寂寞,一只小黄狗没来由地吠叫着,不远处的公鸡兴致来了,伸长脖子打鸣。屋后大树上的快嘴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春天来了,正在叫醒日渐复苏的大地。
忽一日,远远看见池塘边的柳树浮起如烟似雾的鹅黄色块。呀,几日不见,柳条儿泛绿了。伙伴们交换了一下欣喜的眼色,蜂拥着跑到大柳树下,身手敏捷地爬上树身,在树杈间,顺手折下几根翠生生的柳枝。柳枝很新,很柔软。左手握住一端,右手大拇指食指中指捏住柳枝向左不断旋转。于是,新绿的树皮松动了。重复几下,一直松动到柳枝那头。而后,将木芯从粗头那端轻轻抽出,便得到一段中空的翠绿树皮。树皮必须完整无破损,这是制作柳笛的重要一环。将中空的翠柳管裁成几个小段,每段六七厘米长即可。用小刀刮掉一头的绿皮,露出一段淡绿内皮,柳笛就做成了。
迫不及待中,将柳笛含入口中,调匀呼吸,嘬口轻吹,声音从耳畔猛然间响起,不觉又惊又喜。身旁的狸花猫吓了一跳,喵呜一声蹿出老远。我一吹再吹,柳笛声又脆又亮。听见柳笛声,娘停下纺车大声呵斥。她叫我不要在屋里吹,再吹的话,蝎子就钻屋里来了。于是,我得意洋洋,吹着柳笛跑出院子。
这时,村街上的柳笛声此起彼伏,夹杂着鸡鸣狗吠。玩伴们鼓起腮帮吹个不停,一个个呜里哇啦,就像埋人时的吹鼓手。不过,柳笛声还是太弱了,远远不及唢呐声穿云裂石,惊天动地。多年以后,唢呐走出国门,响彻国际乐坛。甫一出声,便震慑了整个乐队。金发碧眼的外国乐手惊得目瞪口呆,叹服唢呐声过于强悍。有人甚至说它是流氓乐器,不讲乐德。此乃后话。那时,我们还小,不懂这些,也无意去学吹唢呐。只觉得,春天到了,柳树绿了,不吹吹柳笛怎么打发日子。我们不懂乐理,不会吹竹笛,只会胡乱吹着玩儿,柳笛能发声就行了。
这时,小胖耷拉着脑袋,一脸沮丧地走了过来,他的柳笛怎么也吹不响。我让他再试试。小胖把柳笛含在口中,鼓起腮帮,脸憋得通红,就像正在下蛋的母鸡。我让他把柳笛给我,我看了看,用小刀将柳笛一头截去一节,让他再吹。他一吹,果然响了,高兴得又蹦又跳。柳笛削掉外皮的那头,与笛身有一定比例,短了长了都无法发声。至于原因,我也说不清。我只觉得,削皮的那头相当于吹奏乐器的簧片,或者像竹笛的吹孔,当然有讲究。
春日风大,气候干燥。柳笛被吹了一天,有些干缩了。晚上睡觉前,我突发奇想。跑到厨房,从水缸里舀了半碗水,将柳笛泡进去。那一刻,柳笛卧在白瓷碗里,水灵灵,绿莹莹,好看极了。第二天早上,我从碗里拿出柳笛,放进口里一吹,声音动听极了,像极了村东沟里的小溪流水声。显然,柳笛经水一泡,声音变得圆润悦耳,不再干涩刺耳。
上学路上,我口含柳笛,吹了一路。我吹啊吹,吹给崖畔上的迎春花听,吹给路边的麦苗听,吹给树上的鸟儿听,也吹给田野上的春风听。上课时,我的左手心里一直攥着柳笛,我怕放在口袋里失了水分,声音不好听。
“草满池塘水满陂,山衔落日浸寒漪。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儿时特别喜欢这首诗,最后一句特好。在我乡村少年的心里,这种无忧无虑的情趣好亲切。牧童吹笛,不讲究音律腔调,心里快活就好。一如我们吹柳笛,能发出声响就行。是啊,池塘边的那几棵柳树又粗又高,比我们年长多了。它们不会说话,只知道春生夏长,秋荣冬枯的道理。我们从柳树的身上只取了一小段枝条,便做成了柳笛。吹出声音的那一刻,何尝不是在为柳树发声。那缺乏乐感的笛声,分明传达出柳树的心声。你听,柳树在诉说对春天的依恋之情。柳笛响了四声,柳树说了四个字,“春天,你好。”柳笛又响了四声,柳树又说了四个字,“生命,你好”。
春天如约而至,故乡的原野上,柳条依然随风飘拂。只是再也听不见柳笛声声,只有春风吹过大地的微响。
写于2025年3月1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