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散关之梦

作者:张斌峰 2024-05-24 14:18:57 来源:城市经济导报

作为名垂千古的诗人,陆游的作品和名句非常多,其中我最喜欢的一句是“铁马秋风大散关”。作为古代极具代表性的地理标志之一,大散关留下了文人墨客无数的题记与吟咏,其中我最喜欢的还是“铁马秋风大散关”。

“铁马”凸显其壮,“秋风”凸显其悲。当铁马在狂放的秋风中驰骋,当秋风伴着铁马奔腾嘶鸣,强烈的悲壮便在内心激荡冲撞。我想,这定是陆游挥毫泼墨抒写《书愤》时的感觉。

我到大散关时,是一个秋日。铁马早已成为历史,自不可见。天气晴好,也听不到飒飒风声,只有重重叠叠或突兀或和缓的山岭依然。然而,当我闭上眼睛,“铁马秋风大散关”的诗句在内心跃动时,我似乎听到铁马悠长的嘶鸣,似乎感到凄冷的劲风划在脸庞。

随着时光流逝,随着季节更替,大自然变化着。然而,因为一些流传千古的诗篇,许多地方的景致在我心中被固化下来。提起蓝关,我便会想到韩愈的“雪拥蓝关马不前”,觉得蓝关就应该是漫天大雪下的蓝关。提起泰山,我便会想到杜甫的“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觉得泰山就应该是云盘雾绕、鸟雀盘旋里的泰山。而提起大散关,我便会想到陆游的“铁马秋风大散关”,觉得大散关就应该是金戈铁马、秋风猎猎中的大散关。

陆游的“铁马秋风大散关”并非写在他纵马驰骋于大散关作战之际,而是在两鬓斑白、壮岁已去之时对昔日的思忆与感喟。“铁”既坚硬且冰冷,“秋”既开阔且凄清。岁月流逝,暮年将至,而宏图壮志依旧只能是一种希望,并且这希望愈益渺茫了。悲的伤痛远远淹没了壮的追忆。

我曾设想,陆游是在衰朽残年,沐着凄寒刚劲的秋风,抒写自己金戈铁马的岁月。

陆游一生最渴望的是能够轰轰烈烈地与敌作战,收复山河,一雪国耻,但除了短暂参与过战争外,他绝大多数时间是在闲适安逸中度过。对于大多生活在战乱年代的人来说,闲适安逸是最大的幸福。而对于忧国忧民的陆游来说,闲适安逸是极大的折磨。

陆游的一生起起落落。起,是因为才华;落,是因为主战。陆游并非一个战争主义者,他只是渴望通过战斗让山河不再破碎,让黎民不再流离。在外敌入侵、黎民失所的背景下,陆游是基于纯粹爱国的主战。

徽宗之后,宋的朝廷,是死气沉沉的朝廷;宋的帝王,是自私懦弱的帝王。在这样的朝廷之中,在如此的帝王面前,爱国反而成了罪。历史有时候是荒诞的,是非有时候是颠倒的。我从来不为徽宗、钦宗的遭际生发同情。帝王的坟墓,大多是自己挖掘的。许多帝王继位后,就开始给自己修建坟墓。

有什么样的君,便有什么样的臣。昏聩之君,对忠义之士言不听计不用,对阿谀奉承的奸佞之臣却情有独钟。朝堂之上,连讨论都成为对帝王意见正确性的论证,如谁稍有不合之言,便被定为不忠之人。统治者越是对外孱弱,越是对内暴虐。

在万马齐喑的时代,陆游有太多的悲愤要说出来,然而帝王将相不听,他只能把心中郁积倾泻在笔端。渴望成为战士的陆游,只能成为一名诗人。

真正的英雄,不惧乱世危难,惧的是手脚被缚有志难酬;不惧惊涛骇浪,惧的是一潭死水压抑沉寂。是龙,无海可游;是鹏,无风可依。

因心系家国天下、黎民百姓,陆游的胸怀是博大宏阔的,陆游的诗作是博大宏阔的。即使悲、即使愤,也是博大宏阔的悲与愤,而非个人的幽幽怨怨。

站在大散关举目四望,山岭连绵、起伏跌宕。陆游的际遇亦是起伏跌宕的,时而拔擢时而贬谪,时而朝堂时而山野。陆游的思绪更是起伏跌宕的,时而忧,时而喜,时而叹,时而盼。

一首《书愤》,句句有愤,字字含愤,而又非一个“愤”字了得。“中原北望”是忧,“铁马秋风”是喜,“镜中衰鬓”是叹,“出师一表”是盼。陆游定是在思潮奔涌、感慨万千中一挥而就,不需要雕琢与修饰,一任愤慨裹挟着忧、喜、叹、盼倾泻于纸墨。

对山河破碎的忧思,对收复国土的期盼,是陆游作品最为突显之处,也是最为打动人心之处。

尽管帝王的自私昏聩一再让陆游失望,但他从未绝望,一次次寄希望于帝王,盼着帝王发愤图强、脱胎换骨。而这,只能是妄想。陆游,也只能妄想。对于他来说,除了妄想别无他途。弥留之际,他想的依然是王师、是中原。

一次又一次,陆游看到了前线大捷。当他在欢呼中醒来时,才发现那不过是梦境。梦中,他一次次在战场冲杀,醒来时唯对一轮冷月。

即便想要为国捐躯,也没有属于自己的战场。那就忘了烦忧,寄情于山水田园,享受恬淡闲适;沉浸于丝竹醇酒,放下国仇家恨。

然而,陆游不是陶渊明,在静谧的山水田园之间,他的激情始终在涌动;陆游也不是李白,在丝竹醇酒之中,他的愤慨更为强烈。

陆游不是生而慷慨激昂的,他有过自己的浪漫,“红酥手,黄縢酒”,透出无限的缠绵与惆怅。慷慨激昂,是因为在内忧外患之际,他渐渐把自己忘却了。

陆游是孤独的。在朝堂之上,他的呼号被淹没于歌功颂德之中。在乡野之中,他的激愤无人能懂。作为现实主义诗人,他却常常沉浸在梦中,在梦中看到宋军大捷,故土收复。

离开大散关时,漫山遍野云雾蒸腾。在弥漫的云雾中,亭台楼阁、山川河流,隐隐约约、若有若无。我想,在迟暮之年的陆游的记忆中,大散关可能就是这个样子。

(张斌峰,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高级记者,中国新闻奖获得者,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秦岭笔记》《渭河笔记》。)

责任编辑:刘静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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