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二爷

□文/傅彤

作者:傅彤 2024-05-11 10:44:28 来源:城市经济导报

掐指算来,二爷离开我们已经半个世纪了。关于他,尘归尘,土归土,仿佛过眼烟云一样,早已淡出人们的记忆。唯一留下的,是我们家族发黄的族谱中寥寥无几的记载,或是村子公坟里那一株苍松,以另外一种生命状态而活着。

在我懂事以后,才知道有二爷这样一个男人,真实而鲜活地存在于我们的家族生活中,像挺拔的北山一样为一家人遮风挡雨。我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爷爷。没有爷爷的童年生活,是残缺的,至少不能享受“隔代亲”所带来的愉悦。好在后来有二爷在,我的这种缺失的爱才能得到弥补和满足。

在我还没有出世的那一年,爷爷身患伤寒猝然离世。作为家里唯一的劳力,二爷便义无反顾地挑起一家之主的重任。为养家糊口,二爷日出而耕,日落而息,辛勤劳作,恨不得在贫瘠而坚硬的土地里,挖刨出爱和责任,以及丰富的食物来,以喂养家中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们。常年的煎熬折磨,使二爷在本该发育成熟的季节,却没长得蓬勃高大起来。他个子低矮,脸色黑青,枯瘦如柴,如同野地里的那棵歪脖子树,呈现出无精打采和营养不良的模样。村里人背地里把二爷叫作“铁疙瘩”,以此来形容他的矮小和丑陋。

打我记事时起,就常常听到村民们谈论关于二爷的许多故事和传说,一传十,十传百,二爷便披上了一些传奇色彩。有人说,二爷命大。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一天,一帮散兵游勇突然来到村里,说是前线战事吃紧要抓壮丁,弄得全村鸡犬不宁。当两个兵丁从猪舍里揪出灰头土脸的二爷时,一旁的长官叹息道:这娃咋长得黄皮烂肉的,要是上了战场,还不吓得尿裤裆才怪哩。二爷一听暗喜。谁料那长官又补充道:不过,当下前方战斗激烈,兵士死伤惨重,还是把他带走凑个数,当个炮灰吧。在兵丁们的严密押送下,他和被抓来的十几个青壮年向北山深处走去。在押送中途经箭括岭时,二爷发现周围草木茂密,便于逃匿,便灵机一动,撒谎说要解手,征得长官同意后,便一溜烟地钻进小径边密密的丛林中。兵丁们等了片刻,仍不见人影,便觉不妙,于是就端起机关枪一阵扫射,然后扬长而去。临走时,那长官狡黠地笑了笑说:这个瓜怂,不死也活不成了,就看他的造化了。庆幸的是,二爷并没有死。当时,他解手的土崖下杂草丛生,且有个隐秘洞穴,他便迅速躲进洞中,侥幸度过一劫。

在崇山峻岭间,二爷过着苟且的日子。他藏身于一座破败的王母娘娘庙里,饿了就上山采些野果子吃,渴了就喝些清澈的溪水。山中的夜晚最难熬,狼虫野兽纷纷出没,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吓得二爷直打哆嗦,不敢入眠。

有心回家吧,担心时局混乱,又被当壮丁抓走;有心留在山中吧,这凄风苦雨的日子何时是个头。思前想后,二爷最终决定还是暂时留在山中,躲躲这个鸡飞狗跳、心惊胆战的年月。俗话说,时势造英雄。在那段时间里,恶劣的生存环境逼得二爷像喝了鸡血一样,不得不浑身是胆,他学会了狩猎,愈发有了男子汉的气概,他能神出鬼没,单枪匹马,逮住一只野兔,打死一头野猪或剥了一条毒蛇的皮烧烤,大快朵颐。

幸福来得太突然。一天,二爷突然发现,一个美丽的牧羊姑娘被困在山涧湍急的溪流中,直喊救命。危急时,他跳入水中,来了个英雄救美。姑娘被救上岸后,心里早已情愫充盈,但嘴里却说:俺们山里人有讲究,女孩的身子第一次让哪个男人碰了,就得嫁给这个男人。二爷赶紧解释:我可什么也没动过,只是着急把你救上岸来,老天作证。姑娘一脸娇嗔:我不管,你是第一个碰俺身子的男人,反正你得娶了我。二爷一听,既心悸,又心动。紧接着,姑娘忽闪着山涧深潭似的眼睛,含情脉脉地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咱们生几个牛牛娃,好好过日子。此话从那樱桃小嘴一出,这姑娘便成为我的二婆了。

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二爷二婆下山了。对于他们的突然回来,特别是二爷还带着一个腆着肚子的漂亮女人,村里人给予了足够的关切和好奇。有的人以为,二爷被抓去当壮丁后,一定是战死了,当了炮灰,早已烟消云散;门子里的人则反驳说:人家老二不但没死,还带回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真是憨人有憨福哩。人们发现,他们走在一起很不般配,具有强烈的反差。二爷个子小,像长不开的核桃木头。二婆高挑个,像亭亭玉立的美人蕉。和二爷关系很铁的人就开玩笑说:真是可惜啊,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一听这话,二爷不高兴了,铁青着脸,使劲磕磕烟锅回击道:鲜花插在牛粪上咋了,这牛粪有营养,花儿才能长得精神,长得水灵。在外人看来,尽管二爷家徒四壁,但他们仍然是琴瑟和鸣,花好月圆的一对。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继续着。很快,二婆就相继生下了二儿一女,和奶奶一家六口,共同生活在这个狭小的农家小院里,尽管穷得叮当响,但不时有欢歌笑语传出院墙。人们发现,下山后的二爷身上比平原上的男人多了几分“野性”。

当年生产队的饲养室养着一匹膘肥体壮,威力无比的枣红马,它桀骜不驯,野性十足,好吃懒做,难以驯服,还用后蹄踢伤了饲养员。生产队长一脸无奈:这马耕不了地,还吃得生多,养也白搭,不行就宰了它吧!二爷拍拍胸膛说:这马交给我来调教,驯不了再宰也不迟。说罢,二爷健步走进马厩,肃立在枣红马前,持续用一种威风凛凛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它,希望能起到恫吓威慑的作用。二爷说:这叫气势驯服法。谁料想,这枣红马并不吃这一套,直接就给二爷一个翘踢。二爷吃了一嘴粪土,甚为狼狈,惹得众人大笑不止。但他并不甘心,从腰间取出一块黑布将马的眼睛蒙上,接着用皮鞭在槽边猛力敲打,这枣红马顿时呆若木鸡。二爷说,这叫敲山震虎。最精彩的当属第三招了,翌日一早,二爷又给枣红马套上缰绳,来到一片荒地上,一记漂亮的响鞭,那马儿便奔跑起来,二爷也紧随其后,一波一波,穷追不舍,刺耳的鞭响声、吆喝声,马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在飞扬的尘土里发出激烈地回响。一个小时过去了,枣红马累得气喘吁吁,二爷也精疲力尽。烈日下,他和枣红马几乎同时瘫在地上,一个劲地喘着粗气。等平稳些,二爷趔趄走到马跟前,一边抚摸着马儿的毛发,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撮豌豆来喂它。枣红马嚼得津津有味,突然间,它仿佛羔羊一样变得百依百顺,俯首帖耳起来。打那以后,这匹枣红马,以力量大、速度快、耐力强的优势活跃在田间地头,成为社员们心中的“汗血宝马”。

那一年的冬天,二爷又做了一件让人刮目相看的事。一日,二爷把长得像泡桐一般高挺的大儿叫到身边,神色庄重地说:爹年轻时被抓了壮丁,半路上当了逃兵。现在新社会了,你也长大成人了,应该去当兵,上战场,好让我这个当爹的脸上也光彩光彩。村子很多人以为二爷疯了,认为他的女儿出嫁了,身边只剩下这个儿子,还让去当兵打仗,万一死在战场,谁来为他养老送终呢。但谁也不敢劝二爷,知道他是个犟驴,认准的事三头牛也拉不回来。四叔走时,穿着一身肥大的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豪情万丈。二爷把他一直送到村口,看到儿子远去的背影,他一动不动,两行热泪挂在脸上,在冷风中变成冰凌子。五年后,四叔凯旋归来,经常给我讲打仗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他是怎么咬掉一个敌人耳朵的,那个大荔兵是怎么引燃腰间的光荣弹和敌人同归于尽的,那头驮弹药箱的骡子是怎么误吃手雷被炸得粉身碎骨的,等等。我听着听着感觉心都跳到嗓子眼了。我觉得四叔讲的战斗故事有些夸张,有些猎奇,像书上写的,电影上演的一样神秘,但后来就全信了。若干年后,当我穿上军装后,才真切地感到,残酷的战争,不是小孩玩家家,是真枪实弹,是刺刀见红。

那些年,村民们一年四季难得开荤,所以把每年年关的杀猪看得很重。我小时候最喜欢看到这一场面,既血腥又刺激还惊喜。那天一定是个好天色,太阳灿烂。村子的男女老少纷纷来到南壕的养猪场,有干活的、有看热闹的,把现场围得水泄不通,我们这些孩童也夹杂其间,大呼小叫。二爷是主角,他是以屠夫形象登场的。众目睽睽下,他棉衣上套件白大褂,脚蹬一双高腰雨靴,手持一柄明晃晃的尖刀,显得威风凛凛。只见几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将一头嚎叫的肥猪按倒在地,五花大绑抬上断头案板时,二爷便开始自己的精彩表演了。他先是把刀子噙在嘴里,手一按到猪头上,说时迟那时快,锋利的刀子便精准地刺进猪的喉咙,随着猪的最后一声哀叫,血柱便喷涌而出。那天的二爷威风极了。半天工夫,十几头肥猪便在他锋利的刀下毙命。他每每将刀子捅下去时那霸气的样子,赢得在场的妇女儿童一片惊呼。对于我们这些孩童来说,每年的杀猪,意味着过年时能吃上垂涎三尺的大肉,但更重要的是还有机会得到一个猪尿泡。这玩意儿,吹大后,可以当气球玩。于是,每杀完一头猪,二爷便把猪尿泡抛出,孩童们便围拢上去争抢,你推我搡,各不相让,个头高力气大的往往占尽优势,而比较弱小的孩子却是失望而归。收场时,二爷把早已藏在雨靴里的一个猪尿泡悄悄塞进我手里,扬长而去。那个可以当气球玩的东西,成为我童年的仅有的玩具之一,带着一个孩子的童趣和美好,在空中飘啊飘啊,飞得老高老远。

由于嗜烟成瘾,二爷一到六十岁就患上了哮喘病,严重时呼吸困难,上气不接下气。年龄大了,生产队便安排二爷看护队里的瓜果或苜蓿。苜蓿泛青,梨瓜成熟的季节,二爷就整天待在野外的茅草棚里,严防死守着自己的阵地,一旦有人偷摘,便迅速出击,绝不手软。对于二爷这种六亲不认的做法,很多人不理解,私下叫他“铁老汉”,就是铁石心肠的意思。二爷知道后,不以为然地说:公家的东西都让人偷走,农业社咋办。到了梨瓜熟了的季节,我们这些孩童垂涎三尺,经常想着去偷摘,但由于二爷看守很严,常常是空手而归。有一次,二爷把我们追赶得四处逃散,而我被他抓了个正着,二爷一看是我,就悄悄地把我带进瓜棚里,又从瓜地里摘来两三个被黄鼠狼野兔咬剩的梨瓜,削掉坏的部分塞给我吃。每次看到我狼吞虎咽的样子,二爷一脸怜惜:我孙娃吃饱,好好长身体,长得像村口的梧桐一样高。

二爷大限将至的时候有点反常。那是冬天一个凛冽的早晨,一直抱病在床的二爷却突然来了精神,他挣扎着从热腾腾的炕上爬起来,穿上厚重的棉衣,艰难地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出自家的院门。雪路上,二爷踉跄地行走着。他先是来到生产队里的马厩,深情地看了看一圈膘肥体壮的牛马,继而挪到那匹枣红马跟前,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它柔顺飘逸的毛发,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开了。二爷离开时,那枣红马蓦然发出咴儿咴儿的叫声,听起来有些凄婉。听到马叫,二爷在马厩外踅来踅去,想再回去看它一眼,但最终还是擦了擦溢出的眼泪,悄悄走开。紧跟着,二爷又艰难地来到南片的庄稼地。此时,映入他眼帘的田野银装素裹,分外妖娆。他费劲地蹲在垄上,用手拨去麦苗上的积雪,仔细端祥着蜷缩的麦苗,当看到蕊芯泛起的绿色时,他会心地笑了。二爷又环顾四周,若有所思。他在想,这块熟悉的土地,他驾驭过,耕耘过,征服过,等到冰雪融化,春暖花开时,他一定要再驾上那匹高大的枣红马,套上锃亮的犁铧,喊几声嘚嘚的口令,来一次天翻地覆的深耕,把自己的爱和希望种下,来年收获累累的硕果。等到人们发现时,二爷已经倒在了冰冷的阡陌上,再也没有醒来。

(傅彤,陕西省宝鸡市岐山县人,有作品在《解放军文艺》《延河》等刊物公开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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