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烙

作者:徐建梅 2024-01-05 10:42:46 来源:城市经济导报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我最喜欢春天,一切生机勃勃,都是新鲜的,就好像生命重来了一遍。今年立春之后,发现朋友圈被梅花刷屏了,不知道是哪根心弦被拨动,突然想起了上一次赏梅的画面。

那已是40多年前了,6岁的我和婆(陕西西府农村将祖母叫婆)及爸爸妈妈在青海赏梅。至今留存的老照片中,一棵巨大的梅花树下,婆身穿黑色的大襟棉袄,心满意足地站在儿子儿媳中间,爸爸妈妈是那么年轻,满眼的星辰大海,他们三个人都开心地笑着。唯有身穿一件小花衣服的我,皱着眉头,一脸严肃,不知道小小的脑袋里在想着什么。

婆已经去世30多年了,我从小长在青藏高原,只是假期偶尔回老家小住,和婆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就是她的那次青海之行。记得她是去看病,住了一段时间医院,高原的春天来得晚,四月天里,我们一起去看了一次梅花,拍了两张照片。梅花,成了婆烙在我心底的一个情结,今年春天的梅花,让我突然想起了她,翻出老照片,看着梅花树下的婆,我哭了。

婆是爷爷在家族败落后逃荒到甘肃平凉一带打工时带回来的媳妇。当年的西府人守旧又传统,且有着莫名的优越感,娶媳妇都在方圆几里地上打转转,互相亲戚套亲戚,男人娶了外地的女子是没出息的表现,媳妇在家的地位可想而知。婆没有缠足,身材高大,腰板笔直,头发黑密,大眼高鼻,说话带甘肃口音,和我小时候回老家见到的缠着小脚走路颤颤巍巍的当地老太太的确格格不入。印象中婆就像长在厨房里一样,不是在黑魆魆的灶火堆里拉风箱,就是在巨大的案板前擀面。西府女人吃饭是不能上桌的,日常如此,逢年过节尤甚,我们吃完饭后,婆收拾了残羹剩饭,坐在厨房灶火堆里她的专用凳子上,默默地吃饭,我不记得她的表情了。儿孙们和她聊天,也要撵到厨房,倚在门框上。

在交通不便的年代,平凉就是很远的地方了,我不知道婆是否回过娘家,也不知道是否有娘家人来看过她。我没有问过逢年过节她看着左邻右舍走亲戚的人群是否艳羡,也没有听她讲过自己的父母兄弟。婆生育了6个子女,除了一个女儿在很小的时候就让爷爷送了人,其他的5个全部离开家乡进了城,成了公家人。这是婆的荣耀,也是她的寂寞。

假期回去看婆,她并没有特别开心,告别时也看不出她有多不舍,也许,多年的孤独让她已经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婆就是婆,打我记事起她就是那个样子,永远坐在黑黢黢的灶火堆里,我压根没想到她也曾经豆蔻过,青春过。只记得爸爸讲过,有一次出差顺路回去看婆,给婆讲他去了很多地方,婆一边给爸爸补破了的背包,一边淡淡地说:“这个背包比人都强,能去那么多地方”。她去世的时候,我还在上学,父母带着我回了老家,办完丧事后回来继续上学,没有特别的感觉,那时候太小,觉得当下就是永远,觉得家乡会永远在那里,婆永远会在那里……

梅花年年开,我好像没有看到,但今年的梅花,突然让我想起了40年前梅花树下的婆。我才知道,我从未忘记她,只是忘记了打开记忆的密码,朋友圈看到的第一枝梅花是杭州的,一股莫名的力量牵着我,我决定利用周末去那里,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杭州三大赏梅胜地为西溪、灵峰、孤山。先去了西溪,很是失望。不是花不艳,色不美,香不浓,只是看到的不是我心中的梅花模样。密密麻麻的梅树整整齐齐地排列在路两边,开得妖艳风尘,在阳光下媚俗张扬,迎合着熙熙攘攘的游客。梅花本是花中隐士,应该卓尔不群,而西溪的梅花成了行道树,热闹了市井。第二天是雨水节气,天也很应景地下起了小雨,早春的江南氤氲在似有似无的雾气里,不甘心的我起个大早来到灵峰,瞬间惊艳,满园古梅百态千姿,树形古朴,躯干苍劲,梅花铁骨暗香、枝瘦花疏,孤傲清丽的风韵尽显无遗,我不由赞出了声。岂料引来背对我的一位姑娘扭身附和:“这里都是百年以上的梅树,才会有这般风骨,杭州超山还有千年以前的唐梅、宋梅,岁岁花开,更是奇绝”。姑娘身材高挑,南人北相,穿一件白色羽绒服,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我问她是否外地游客,她爽快地回答:“我就是本地人,是西湖小学的语文老师,小时候和舅舅舅妈在这片梅园里长大,现在他们都不在了,我有空就来这里待上一整天,回忆和他们一起赏梅的美好时光。有时会带学生来,有时和朋友一起来这里野餐”。阳光明媚的西子姑娘就是梅花的精灵,通透得像一朵圣洁的白梅。我们互相加了微信,我惊奇地发现她竟然和我同姓,名叫徐庆圆,一个很喜庆的名字。

千里奔赴,只为探梅思亲,探寻幼年时在青海和婆及父母唯一的一次赏梅记忆。没想到在西湖边邂逅1995年出生的庆圆姑娘,竟也在寻梅,寻觅儿时和舅舅舅妈一起赏梅的美好。我和庆圆一起观梅、品梅、赞梅,我们回忆的长度不同,但温度相同。心香一瓣,藏在时间里,在春天生长出来,幽幽地勾起了往事。两个姓徐的女子,两代人的幼年记忆,就这样穿过飞花,穿过岁月,穿过天际,在西子湖畔,在人间天堂,在一起了……

一个画面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在青海的时候,婆给我扎了个毽子,我还没来得及踢,就被童心未泯的爸爸抢了去,说要试试,结果一脚踢进了水盆里,我气急败坏地从盆里捞出“落汤毽”,甩手砸向爸爸,同时将他推倒在地,两个人“打”作一团,婆在旁边笑骂道:“看这个女娃少教得很,敢打自己的爸爸”,婆当时是笑着的,可40多年后我才读懂了她的笑,她的嘴角眉梢里充满羡慕,婆也曾经是个小姑娘,也有回忆,有和自己父母在一起的欢乐,可幼稚的我认为婆就是婆,不懂得她曾经也是自己。

婆,梅花开了,我想你了……

责任编辑:刘静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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